大学时代我抽过很短一阵烟,主要是因为抽烟那时髦而反叛的形象,而不是烟草本身的吸引力,过后,我讨厌香烟留在口腔里的臭味,我需要紧紧闭着嘴,防止那烟草的臭味从口腔里升到鼻腔里。此后漫长的岁月我都从来未想到过要抽烟。
黄昏的时候,我将家里的垃圾拿出院子去。院子里的草地上,放着吃烤肉的木条桌椅,给我们公寓里的十二家人家吃烤肉坐的。那正是在一个缓缓向上的山坡上,有时有人拿了一罐啤酒出来,坐在那里看书。那是夏天,我们刚到的时候。现在天有些凉了。
我看到坡上的草被黄昏漫长的天沈照得通红。走过去,坐下,看到草地里有些烟蒂。突然想到,在这里抽一根烟,大概心里会舒服吧。像我父亲那样,深深地将香烟吸进去,整个人为此屏住了呼吸,然后,长长地吐出来一条白气,好像五脏六腑里藏着的东西也跟着吐了出去。我的父亲常常就是这样吸烟的。我母亲常抱怨:“烟灰掉得满家都是。”我就是这样想起了我的父母。突然发现自己在想念他们,心里滋拉滋拉的感觉。而且想起了一句歌词,他们在哪里呀,他们都老了吧。是的,他们在遥远的地方,他们真的都已经很老了。
他们没老的时候,我几乎不想念他们。那时旅行,都是长途的旅行,几个月不回家,连电话都不给他们打。有了空,只给我的孩子打电话,问她吃饭吃得多不多,好不好。给我丈夫打电话,问他想不想我。我年轻时候,只想从父母的照顾和监督里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那时我贪恋长风万里的自由。
我想起那时回国了,飞机场出来,先回到父母家,放下行李,拿出来礼物。然后,洗澡吃饭,在父母的大床上睡下。父母身上的气味,他们的棉被味道,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的声音,光线,气味将我团团围住。那就是到家了。老保姆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催我母亲去买来,她好烧给我吃。母亲高声分辨:“我是她的娘,哪里会亏待她。”保姆就解释:“你说外国没什么好吃的呀。”父母看到礼物总是喜欢的,但却又抱怨为他们买这么贵的东西回来。“我们都那么老了,还要用这些做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这么说。那时让我生气,我气他们不懂得我买礼物的辛苦和心意。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手里光秃秃的,如果有支烟夹着,就有着落得多了。
想念父母,就是因为他们老了吧。打电话回家,就为了告诉他们我这里有千般的好,听听他们放心的声音。原来要生活这么久,才领悟到,孩子想念父母不是因为他们的强大,而是因为他们的衰老。
我家窗前的灯亮着,桑妮在画画。她已经在为她的大学预科修学分了。回家来笑嘻嘻地伸出手来,说:“高中时修预科的课,不用教学费,拿赏钱来。”然后强调:“要绿的。”
她真是喜欢画画,美孜孜的,一直唱着歌画。我们常常一起想像她的将来,读什么学校,将来要做什么,毕业舞会要穿什么,第一支舞要和谁跳。看到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渐渐繁花似锦,像一条船驶进大海,一条鱼游到深水里,一只蚌壳大大地敞开了它的壳,真是令人欢喜。等我走了,她一定像我年轻时候那样,忙着享受长风万里的生活,不会想念父母的。她也不会猜到我想念自己的父母。更猜不到,这种想念里,大概有一部分是不舍得正在渐渐走远的孩子。将来,我的孩子也是天涯海角,连电话也没有一个的。再过许多年,她开始想念我了,却是自己独自坐在什么地方的山坡上,手指上空空的,想抽根烟。那时候,她会怕她的想念惊扰了我吧。她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丝丝地吐出一条白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