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桌上的大学
雷奥·布斯卡·格里亚
上个世纪初我父亲在意大利北部一个乡村长大的时候,只用富有人家才有能力供儿女受教育。父亲出身贫苦农家,他常告诉我们,就他记忆所及,他从未有过一天不工作。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有过不做事的观念。事实上,他不能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兴邦事。
父亲读五年级那年,家里不顾他老师和村中牧师的反对,硬要他退学。老师啝牧师都认为父亲是读书的料,可以接受正式教育,可是父亲却到工厂做工去了。
从此,世界便成了他的学校。他对什么都有兴趣。他阅读一切能够接触得到的书籍、杂志和报纸。他爱听镇上父老们的谈话,以了解我们布斯卡格里亚家族世世代代居住的这个偏僻小村以外的世界。父亲非常好学,他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不但随同他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后来还传给了他的家人。他决心要让他的每一个孩子都受良好的教育。
父亲认为,最不可饶恕的就事我们晚上上床时还像早上醒来时一样无知。“该学的东西太多了!”,他常说,“虽然我们出世时愚昧无知,但只有蠢人才永远如此。”
为了防止他的孩子们堕入自满自足的陷阱,他坚持我们必须天天学一样新的东西,而晚餐时间似乎是我们交换新知的最佳场合。
我们从没有想过要违背父亲的意愿。所以,每次我们兄弟姊妹聚集在浴室里洗手预备吃饭时,我们都必定互相询问:“你今天学到了什么?”
假如答案是“什么也没学到”,那么,我们一定会先在我们那套残旧百科全书里找出一点什么来,否则就不敢上桌吃饭。例如,找出“尼泊尔的人口是……”
我们每人有了一件“新知”之后,便可以去吃饭了。我至今仍然记得那张饭桌总是高高地堆着面食,往往高得使我看不见坐在对面的妹妹。
晚饭时声音嘈杂,杯碟的碰撞声衬托着热烈的谈话声。我们说的是意大利皮德蒙特方言,这是为了迁就不会说英语的母亲。我们叙述的事情不论怎样无关重要,也不会不受重视,双亲都会仔细聆听,并会随时作出评论,他们的评论往往深刻而带有分析性,且都特别中肯。“这样做很聪明”,“笨蛋,你怎么会这么糊涂的?”,“这样说来,你只是咎由自取。”,“可是,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真笨,难道我们没有教过你吗?”,“好,那真是不错。”
然后是压轴戏。那是我们最怕的时刻――交换我们今天所学到的东西。
这时,坐在餐桌上位的父亲会把椅子推向后面,倒一杯红酒,点一支香浓的意大利雪茄,深吸一口,将烟吐出,然后扫视他的这群子女。
这个举动常常令我们感到有些紧张,于是我们也瞧着父亲,等他开口。这时,他会告诉我们说,假如他不好好地看看我们,不久我们长大之后,他就会看不到我们了。
所以,他要盯着他的孩子们看,看完一个又一个。
最后,他的目光会停在我们其中一个身上。
“费利斯,”他叫着我的受洗名字说,“告诉我你今天学到些什么?”
“我今天学到的是尼泊尔的人口是……”
餐桌上立刻鸦雀无声。
我一向都觉得奇怪,不论我说的是什么东西,父亲都不会认为琐屑。首先他会把我所说的东西仔细想想,似乎拯救世界就要靠我所说的那句话似的。“尼泊尔的人口?!嗯。好。”
接着,父亲会看看坐在桌子另一端、正在照例用祂喜爱的水果来调配一点剩酒的母亲,问道:“这个答案你知道吗?”
母亲的回答总是会使严肃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尼泊尔?”她会说,“我非但不知道尼泊尔的人口有多少,我连它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呢!”当然,这种回答正中父亲下怀。
“费利斯,”父亲会说,“把地图拿来,我们来告诉你妈尼泊尔在哪里。”于是,全家人开始在地图上找出尼泊尔……
类似的事情一再重复,直至全家每一个人都轮过了才算完。因此每次晚餐之后,我们都会增长六种诸如此类的知识。
我们当时都是孩子,一点竾觉察不出这种教育的妙处。我们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走出屋外,去跟那些教育水平不及我们的朋友一起玩喧闹的踢罐子游戏。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在晚餐桌边,父亲给我们的是一种多么生动有趣的教育。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全家人一同长进,分享经验,互相参与彼此的教育。而父亲通过观察我们,聆听我们的话,尊重我们提出的知识,确定我们的价值和培养我们的自尊心,毫无疑问是对我们影响最深的导师。
我进大学后不久,便决定以教学为终生事业。在求学时期,我曾跟随几位全国最闻名的教育家学习。结果我具备了丰富的理论、术语与技巧,但令我感到特别有趣的,是发现那些教授教导我的,正是父亲早就巳經知道的东西――不断学习的价值。
父亲知道,世上最奇妙的东西是人的学习能力,极小的知识点滴也可能对我们有益。“生命有涯,”他说,“而学海无涯。我们成为怎样的人,决定于我们所学到的东西。”
父亲的办法使我终身受用不尽。如今,我每晚在就寝之前,都会听见父亲在说:“费利斯,你今天学到了什么?”
有时候,我对我在这一天学到的东西可能连一件也想不起来。这时,尽管我一天工作得很累,我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到书架上去找点新的东西。做完这件事之后,父亲和我便会安心休息,知道这一天没有白费。究竟,谁也无法预料,知道尼泊尔的人口会在什么时候对你有用呢?